众人哄然大笑。 关妍也笑,转回头与林向昀四目交接。他看起来面容阒静,她却无端有种感觉,他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敛平嘴角呵出一口白烟,关妍低咒,真他妈的冷。 “借你个学生用用,不介意吧。”脸冻木了做不出表情,下颌缩进毛衣高领,她跺跺脚,声音也没了温度。 说罢,径自扬手招呼窦小宝,“上车。”男孩屁颠颠去拉车座车门,她又示意,“坐前面来。” 拨亮起步灯,余光掠过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关妍给油加速扬长而去。 宝马车渐行渐远,班长梁欣在众人怂恿下,大着胆子问:“林老师,那姐姐你认识?” “不认识。”林向昀收回目光,口气平平。兜里手机震鸣,他背过身接听,“曹哥。” 那边低沉嗯了一声,“关妍回来喽。” 再度将视线投去进城方向,他说:“我晓得。” * 窦小宝生平头一回坐豪车,眼光好奇四处打转。见关妍接连赶两个黄灯踩油门提速,他忙规矩坐好。 “姐姐,你车开得有点快哟。”他故作镇定揣着小心问,“赶时间唛?” 关妍默不作声,因为压根没听见。 十年前和林向昀初次见面,她当众给过他一巴掌。以为早已遗忘,直到几分钟前一眼认出他,才发觉旧场景历历在目。有些陈年往事或许并不会消失,只是隐形了,某时某刻突然就现出原形,像给人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 关妍有些恍惚,没留意前方十字路口信号灯切换。 一辆运煤半挂车横向驶过,开得飞快。 “红灯!红灯!”危险近在咫尺,窦小宝惊慌失措两手乱抓。 关妍闻声反应敏捷,从容踩定刹车。 宝马车压线急停,两个人同时惯性前扑,又狠狠砸回椅背。 运煤车像贴着脸呼啸而过,窦小宝吓够呛,哆嗦着手去抠门把:“好,好黑(吓)人哦……我,我还年轻,还没搞到事……遭不住喽,我想我妈妈……” “坐到,爪爪不要乱刨。”有惊无险关妍故意吓他,“一发四(下子)栽出切,没英年早逝,也变高位截瘫。” 窦小宝嗖得缩手,打着哭腔哀求:“姐姐,求你莫黑(吓)我。” 重新集中注意力,关妍放慢车速,换成普通话切入正题,“帮我找家酒店,干净,有空调。” 惊魂未定不耽误窦小宝心思活络,迅速报出苍莱最高档的酒店,“维也纳大酒店,前面口子倒右拐,直起走再倒左拐,就在振兴该(街)边边上,嘿(很)好找。” 按照他的引导开出一段,关妍似随意地挑起话头,“跟我说说林向昀。” “姐姐,你认得道我们向昀哥?”窦小宝惊讶。 “嗯,认识。”关妍顿了顿,又补充,“不熟。” “你想听哪样?” “随便。” 自来熟的窦小宝于是打开话匣,滔滔不绝:“向昀哥是我们班主任,教物理嘞。听说当年高考将近六百分,厉害得很。好大学随便他选,他都没报,切啰解放军理工大学,因为免学费。后来分配进核物理研究所,本来阔以留在大城市嘞,不用在我们县头这种卡卡角角。” 说到这里,窦小宝推推眼镜,老气横秋叹口气,“唉——,造化弄人啊!” “当老师不好吗?”十指收拢握紧方向盘,关妍扭头问。 “啷个说喃,也不是不好,主要是窝在小地方没前途。向昀哥经常鼓励我们,考出去,见天地,开眼界,壮心胸。” 双手抓着安全带窦小宝犹豫片刻,面向关妍正色道:“姐姐,你晓得不,向昀哥是烈士家属。” 关妍没接话,望见前方路牌上指示的振兴街,再度开口:“你继续。” 窦小宝点点头,“向昀哥嘞妈和老者(爸)死的早,哥哥是个消防兵,好多年前救人壮烈喽。屋头就剩到外公和怀孕嘞嫂嫂,向昀哥没得办法,只能回来当老师,照顾屋头。” 关妍神情清寒,听着,左手掌方向盘,右手伸进置物盒。 抓起半瘪的烟盒没抖出一支半支,是窦小宝帮的忙。深吸一口入肺,再缓缓吐出幽蓝的雾,仿佛心事也随之而出,眼角眉梢变得更冷。 “牺牲了,应该有抚恤金。”她吐着烟气说。 “是有的嘛,不然日子更恼火,更没得办法过。”窦小宝没见过女士烟,黑黑一根闻着有股巧克力味,岔开一句好奇问,“好抽不?” 关妍斜乜他一眼,“试试?” “算喽,算喽。”窦小宝摇头带摆手,“被向昀哥逮到要遭挝(挨打)。” “他很凶?”关妍顺嘴问。 “一般不凶,凶起来还是有点虚(怕)。”窦小宝好奇够了,乖乖把烟放回原处,贼溜溜笑着抖机灵,“姐姐,你啷个不问我,向昀哥有没得女朋友喃?” “我不想知道。”关妍漠不关心,半支烟衔在指间没继续抽。 堵得大男孩闭了嘴,安静没多久,他按捺不住问,阔不阔以留个手机号。关妍报出一串数字,他乐呵呵从兜里摸出只破破烂烂的国产杂牌机。 “我打过切,你也记哈我嘞号。”窦小宝兴冲冲地,“我家是开精武馆(麻将馆)嘞,过几天放寒假,姐姐阔以来找我耍。” 车里响起阵阵铃音,他耳朵尖,眼睛放光,“诺基亚N95!我好想换诺基亚嘞滑盖手机哦,阔惜太贵买不起。” 关妍笑谑。 窦小宝下意识捂后腰,“我也没啷个想要。” “老子打断你嘞腿!” 维也纳大酒店位于振兴街尽头,鎏金招牌,富丽堂皇的欧式宫廷风格。 金色穹顶上矗立着大卫像,酒店前坪还有一座仿罗马许愿池的喷泉。山寨喷泉周围是停车场,宝马驶入车位熄火,关妍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让窦小宝打车返回。属实有些多,窦小宝推推拒拒,她变了脸,他才听话收下。 谢过对方,她拖着拉杆箱独自走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 酒店开业仅半年,四星级规格,关妍要了间顶层套房。长途驾驶身心俱疲,没脱衣服一沾枕头就陷入昏睡。睡了不知多久,觉得浑身发冷,一摸额头又烫手,关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迷迷糊糊调出最近的未接来电。 “眼镜弟弟,麻烦买盒退烧药。” 话音滚过舌尖像磨过一层砂纸,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关妍径自收线。 刚挂断手机又响,阮东升来电。直接拒听,关机,丢去一边。她从酸涩的双眼里揉出隐形眼镜,卷起被子继续昏睡。 曹征难得准时下班,约林向昀吃饭,定在老旱冰场。 过去的露天旱冰场,如今的小吃夜市。各家摊位码得规整,像写字楼里的格子间。冬日里,家家支起简易塑料棚,黑冷的天在外,市井的烟火气在内。 夜市周边没设正规停车场,一入夜,处处皆是停车场。 曹征开辆半旧警用桑塔纳,不愁没地方停,自然有人点头哈腰,主动让出好不容易等来的空位。腋下夹着鼓囊囊的人造革皮包,搭着一晌笑脸递烟递火,毕恭毕敬喊一声,曹哥。 曹征人高马大国字脸,走路带风。打发掉请吃请喝的包工头,他掀开一道塑料帐帘,走进水城烙锅店。他请客,林向昀先到,坐在暖烘烘的平底铁锅边烤火。矮桌矮凳,他个子高两条腿左右敞开,起了毛边的裤管缩短一截,露出黑色秋裤。 “没受到娃娃些上晚自习?”曹征落座便问。 “和同事调了班。”提前点好了菜,锅里刷层薄油,林向昀烤上一圈土豆和几块碱水豆腐。 “今天回家住,还是住学校?”听他答回家,曹征往蘸碟里加两勺干辣椒面,“我有好久没切看你家老辈子啰,局里头最近皮皮翻翻(乱七八糟)嘞事情太多,等忙完啰,我带烟叶子切看你外公,陪他摆龙门阵。” 林向昀不紧不慢翻烤着的豆腐,“说话算数。” “肯定作数。”曹征笑说,“老子还没喝酒,不得打胡乱说。” “整点?”林向昀问。 曹征脱掉皮夹克,搓搓手,“整。” 苍莱最近流行喝养生热啤酒。啤酒掺入冰糖红枣枸杞一锅煮,煮到酒精挥发当饮料喝。大城市传来的时髦配方,每桌必点。爱喝高度酒的曹征也赶趟潮流点了一扎。两个人东拉西扯聊家常,他自己干掉半扎,抹抹嘴,嫌道,淡撇撇嘞不好喝。 林向昀面前的玻璃杯总也不见底,他意味深长问:“啷个不喝唉,有心事?” “没得。”林向昀抿口酒,“确实不好喝。” 曹征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下,“你啷个晓得关妍回来啰?” “哥你又啷个晓得嘞?”轻轻转动酒杯,林向昀不答反问。 谁也没给谁答复,像等对方先开口,隔着小方桌沉默对视。 林向昀天生一副温润面向,四平八稳性情柔和。曹征则不同,年轻时是个炮仗筒,没少给局里惹祸。随着年纪增长,暴脾气有所收敛,办案时也练就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扑克脸。 他不知道林向昀在想什么,但能感觉自己长久习得的震慑力,在他身上丝毫不起作用。本就带着话来的,不为简简单单吃顿饭,仰头饮尽杯中余酒,曹征先动了声色。 他板起脸摆出审嫌疑人的架势,“我再问你一次,你啷个晓得她回来啰?” “偶遇。”林向昀声量不高,平静得很。 “不阔能!”曹征一皮鞋踢翻放夹克的塑料矮凳,“你少麻(骗)老子!” 波澜不惊捡起皮夹克,林向昀抖干净浮灰,递还。 曹征没接,偏头不看他,也不知道在气什么。隔壁桌有人探头探脑,不幸对上视线,他黑面煞星似的,“看老子做撒子,吃你龟儿嘞洋芋!” “哥。”林向昀喊他,“喝酒。” “不喝!”曹征两手撑住膝盖审视起他,许久,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天底下女人多得很,你未必只相得中结了婚嘞?” 像听到天大的笑话,林向昀提起嘴角,“我晓得。” “你晓得个屁!”曹征瞪眼。 “我是晓得嘛。”林向昀挠挠头仍是笑,好似没心没肺。 一拳头打进棉花里,曹征搓火,冲出两三口抽支烟。 平复后再坐回林向昀对面,他语重心长,“当年那场大火不是意外,你小子听哥一句劝,关妍那个女娃儿不简单,你碰不得,也碰不起。” “曹哥,你是警察,下判断要讲证据。”林向昀依旧徐徐如风的老面貌,慢声提醒。 “我有——”话没讲完像咬了舌根,曹征兀自抓起酒杯往嘴里送。 什么没喝着,杯子一撂,他改口道:“我现在没得证据,不表示以后没得。没得证据姓关嘞照样是个火坑。你鼓到要往火坑里跳,我管不到你,你自己想哈对得起你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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