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睫似鸦羽,如此垂下眼来,总让人联想到他看着那个女孩儿时,笑意漫不经心的神情。 不知是否是察觉到有人在身后这么肆无忌惮地瞧着他,他的眉梢轻抬,一瞬间,目光好像要朝她落过来。 陈之夏便匆匆把脸转向前面一人的背后。 隐藏好自己。 但他只是低声地说了句: “借过。” 就经过了她与身后的其他人,逆着队伍走开了。 淡淡缕缕的烟草味儿与沐浴露的香气,混着他周身略带喑哑的潮意,飘过她身侧。如一阵柔和又凛冽的风。 他的嗓音也非常好听。 许是这雨夜的地下太闷,四面都有列车驶过的轰隆动响,她一时居然有点晕乎乎的。 人群里甚至有女生脸红又惊喜地感叹: “看,是江嘲诶……” “崇礼的那个?” “是啊是啊……真的是他。” “啊,好想转学到崇礼天天看他啊。” 前面的大婶好像临时放弃了乘地铁出行的打算,说了句“小姑娘你先来”,便好心地为她让开了位置。 陈之夏这么一愣,回归注意力。 说是别人也可以学学,她刚还是观察了他半天。 这会儿她学着把一张10块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塞入投币口,指尖儿轻触一下,便轻易地找到了地铁3号线。 再简单一操作,就听到车票清脆地吐出,零钱钢镚儿一个个地掉了下来。 她心下成就感颇足。 把卡片一样的车票和硬币全部攥到手心,便也循着他的方向,经过那道闸机,踩着楼梯下去了。 恰恰一辆列车停靠在站台。 人实在太多,简直比她在小湾活了17年见到的人还要多。 她在人群中被搡来搡去,挤得七荤八素,还没越过一片黑压压的熙熙攘攘,把头顶那个环状路线的标识打量清楚。 就见那道颀长背影上了车,消失在车门之后。 车门即将关闭。 她也赶忙跟了上去。 很快,感受到风开始在隧道迅疾穿梭。 两边的广告牌如光电模糊,最后车窗就只剩满目黑漆,映出车厢内一张张各形各色的陌生人脸。 也许是因为新奇,也许是方才许久的下意识,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睃巡。 却再也没有看到他。 走走停停好一阵儿,旁人不经意的喟叹忽然落入她耳: “真是的……我怎么又坐错了?这个环线真的不容易弄清楚啊,什么时候改改啊?我昨天就坐反了。” 窗玻璃上有光滑过,透过人挤着人的缝隙,陈之夏这才看到,对面居然也有一辆列车,在往与她相反的方向驶去。 一抬头,发现自己所在的这辆车,也与要去的目的地越来越远。 ……原来。 地铁一条线是有两个方向的啊。 / “——你先在门口等一会儿!” 门“哐当——”在眼前甩上。 过于用力,锁舌弹了出来,硬生生卡在半路,吱吱呀呀叫了几声,才渐渐露出道二指宽的缝隙来。 比里面刚才争吵的动静还大,响彻整个楼道。 “……” 陈之夏根本没料到是这番景象,气息轻轻一沉,抱紧怀里的书包。 一口气爬上6层楼,她的呼吸紊乱,心跳还怦怦地轰着耳膜。不知所措。 门缝儿对着不大的客厅,电视机露出小小一角,比叔叔家那台大一圈儿。 里头时不时一阵儿新闻播报里的机械女声,时不时一阵儿综艺小品里喧哗气氛的罐头欢笑。 明明是寒凉的雨夜,老式电扇却摇着头晃着脑,孜孜不倦地为塑料拖鞋烦躁地打在地面的动静伴着奏。 中年女人嗓门儿一声比一声高,丝毫没有因为门口有人就有所收敛: “问我为什么搬到这里?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上学期在那个破学校考了几分啊?他一天天这么混日子,你真看得下去吗!” “张建峰,你儿子马上高三了,高三了!你到底管不管他转学的事儿?你不管就直说,我来管——我自己去求人!我丁韵茹就当是我一个人生的,行了吧!” 沙发上头顶荒芜的中年男人刚还能据理力争地嚷两句,这会儿似是气急眼儿了,手一指,就对准隔着一道门的陈之夏:“别他妈口口声声为了你儿子,那是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那破亲戚多,破事儿也多!你现在叫外人来家里干什么?也是为了你儿子的学习吗!” 这矛头转移迅速。 陈之夏缩在门边,一下连喘气都不敢了。 “我家亲戚?你怎么能确定是我家的,我家亲戚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她刚不是还喊你姨妈吗?不是找你是找谁!” “我都没见过她我哪儿知道她谁!张建峰,你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女人彻底被点燃,厉声尖叫起来。 暗红色铁门锈迹斑斑,那张福字看起来贴了至少有两三年头,褪去朱红的喜色,左右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也早被人用钥匙捅瞎了眼睛。 楼道的窗开大半,风一过,也对着陈之夏哗啦啦地抱怨。 雨还没停。 她展开在手心攥得皱皱巴巴的字条。 “港城南溪区海棠里金色佳苑33栋5单元611。” “姨妈电话139……” 她抬头,从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的墙面,辨识出那块儿小小的门牌。 的确是611。 没有走错。 弄错了地铁的方向,又找了这么一圈儿才上来,这下她都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了。 正在相隔一扇门的狂风暴雨中发着呆。 突然。 又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陈之夏一激灵,把字条攥回手心。生怕谁发现自己来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打开的却不是面前的门。 是身后那扇。 对门612有个女孩儿出来,双马尾,约莫十六七模样,轻快哼着曲儿,把一包生活垃圾扔到她脚边。 见楼道里杵了个人,着实吓了一跳: “我靠——你谁啊?!” 不过女孩儿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这样不够礼貌,收了声,便略带警惕地打量起了陈之夏。 雨夜如此潮凉。 少女只穿着一套单薄的蓝白色夏季校服,短袖短裙,看起来也不是城市学校流行的款式。 袖口与裙角洗得都起了毛边,很旧了。 她的脚踝纤细到似乎一碰就碎,双脚白色帆布鞋的胶面也有了裂口,沾着斑驳的泥点。 齐肩的黑色短发,细软的发丝儿缭绕着薄薄一层不知是雨还是汗,贴在她额头、脖颈白皙的皮肤。 楼道冷冰冰的灯光打下来,她两颊微微泛着白,似是没太多血色。细瘦的手臂把怀里的东西抱得紧紧的,整个人都紧绷绷的。 冯雪妍瞧了瞧对面的611,一下明了,习以为常地说:“哦,经常这样,搬来一个星期就吵了一个星期了。小时候也老这样。” “……” 陈之夏不知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就没说话。 倒是双马尾女孩儿在原地又站了会儿,很大度地问她:“那个,你要进来坐会儿吗?我家没人,你站在这儿还不知道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去呢。” 陈之夏现在其实很想走了。 “谢谢,不……” 她的嘴巴动了动,字音才从唇边咬出来。 又是一声门动,这次是611有人出来了。 丁韵茹抱着手臂,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目送中年男人灰头土脸地下楼,不忘冷嘲热讽:“少一天给我叽叽歪歪,嫌这里远你去住原来的房子,回家了就给我闭好你那张臭嘴——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儿子和这个家!要么听我的,要么离婚滚蛋!” 一场争吵终于在男人的骂骂咧咧中偃旗息鼓。 “阿姨。”见都见到了,冯雪妍就乖乖巧巧地和丁韵茹打了招呼。 “哎,妍妍,”丁韵茹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温和地应了声,还有点不好意思,“阿姨刚说了两句你叔叔,没吵到你做作业学习吧?” “……没有没有,”冯雪妍笑着,客套了句,“阿姨你搬过来真好,我们又能做邻居了。” “说的是呀。” 冯雪妍打过招呼就把脑袋缩回门里了,还给了陈之夏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 无比同情。 陈之夏虽是和她第一次见面,但立刻就读懂了。 612关了门。 丁韵茹这才冷冷看向门边的女孩儿,仿佛会变脸似的,一下就没了刚才的和蔼笑容:“你刚说你找谁。” 陈之夏心下还有点紧张,但心想自己也没找错地方。 她直视着丁韵茹,一开口,清澈的嗓音便故作出了坚定和大胆。 “我妈说这里是外公家,姨妈现在住这里,” 她按照妈妈在电话中交代的,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她让我来了,就找姨妈。” 丁韵茹皱眉:“你妈?” 陈之夏点了点头。 丁韵茹又盯她一会儿,这下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冷笑:“我就知道。” “……” 陈之夏心头打起了鼓。 完了。 这下应该要赶她走了吧。 她都在琢磨要不要说是自己找错了,干脆走就行了。 反正她也知道了地铁有来回两个方向,记住了回到那个公共车站坐大巴的路。 “你进来吧。” 丁韵茹却是为她让开了条进门的道,语气仍凶巴巴的:“我倒要看看是你撒谎还是你妈撒谎。” “……”
第4章 从小到大,陈之夏不能说自己没有说过谎,但她从来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 当面前这个与妈妈年纪相仿的女人几乎一口咬定了她和妈妈必有一人在撒谎时,她明知不可能是自己的情况下,还是会有一丝慌乱。 雨天让“别人家的味道”更浓郁,陈之夏跟着丁韵茹进去,陌生的气息一刹充盈她的鼻腔,更显她来者不善。 电视机目睹过刚才的争吵,疲惫地闭上了眼,风扇也不再迎着这阵阵儿凉爽的风做无用功。 那张纸条被她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尖锐的边角剐蹭着她的手心。 像是也在审问着她。 丁韵茹的脚步啪嗒啪嗒,拿起了电话机。 陈之夏这才在背后小心地观察起了她,发现那是一张与记忆里的妈妈几乎没有半分相像的面容。 座机旁的记事簿在丁韵茹手里刷啦啦飞速下落,又飞速上升,明知道在找妈妈的电话,陈之夏也早把那11个阿拉伯数字熟稔于心,但她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盯着那不断翻动的纸张。 偶尔丁韵茹向她看来一眼,她怯怯收回目光,继续悄悄用余光去瞧。 反复不知几次,丁韵茹才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了那个号码,出乎意料的,比起陈之夏每每打过去无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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