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没有使唤的仆人,自然也没有人通报,是以一大家子人忽然看见眉开眼笑的韶音携着两位花容月貌的侍女翩然而至时,集体惊了一惊,那一瞬间,好像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荆氏方才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赵氏,埋怨她削的丝瓜皮太厚了,才瞥见韶音一眼,那个“厚”的尾音顿时吞了进去,埋怨声戛然而止;赵氏顺着婆母的目光望过去,手里的菜刀咣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李四娘正在用一只大铜盆清洗圆滚滚的红枣,冷不丁地见到阿嫂从天而降,手下的力道一时失去了分寸,一颗枣子噗地从虎口跳出,滚落到地上,咕噜噜地到了韶音脚边。 就连一直专心致志啃饴糖的豹儿也瞪圆了那一对鼓鼓的豹子眼,口水混着饴糖在空气里拉出一道长长的亮丝。 非是众人反应夸张,实在是韶音昨日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这厢赵阿萱刚刚承认,头上那只步摇和手里一对儿明月珰俱都是兄长和叔父征战沙场所获之物,那边厢这位九天仙女顿时就变了脸,直接化身成了玉面罗刹。 她当时本是意态闲适地跽坐于榻上,眉开眼笑,明艳照人,宛如一枝临水之花,格外赏心悦目。忽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见她已经站在了阿萱面前。 那姿态居高临下,那眼神冰冷如刀,开口一如金玉相叩,脆生生地提神醒脑。出口的话也言简意赅,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 “不要脸!” 阿萱当时就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又恢复成那副楚楚可怜泫然欲泣的模样,对方却又砸过来一句分量十足的恶言,“你也配!”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令赵阿萱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憋在了肚子里,脸涨得发紫。 还是荆姨母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拿出一副长辈的威严,抱紧了怀里一对龙凤胎,厉声斥道:“新妇怎可这般无理,仔细吓到了我的外孙!” 谁知韶音听了这话又是冷笑一声,一双俊目厌恶地瞥了那对龙凤胎一眼,扔下一句掷地有声的俗语:“哼!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强盗生的小强盗罢了。” 说罢拂衣而去,那步伐好似凌波微步,又快又神,留下呆若木鸡的李家众人和气得七窍生烟的荆姨母一家,久久说不出话来。 …… 赵氏回忆至此,心里倒是觉得颇为痛快。 荆姨母和赵阿萱这一对母女惯常是用鼻孔看人的,每次来到家里,话里话外不是嫌弃李勉没有本事,就是讽刺赵氏言谈举止、吃穿用度比不上她们,“失了大家风范。” 如今可倒好了,家里来了一位真正有大家风范的,还是那名门陈郡谢氏的风范,他们倒是受不住这一股邪风,直接被卷跑了!有道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赵氏倒也谈不上有多喜欢韶音,也不是对妯娌二人在李家天差地别的待遇没有微词,不过是觉得二人出身相差太多,自己的郎君又比大伯李勖逊色太多,是以认命了而已。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毕竟李勉甚至豹儿的前程都还要指望着他大伯呢。 想到此处,赵氏立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菜刀,冲着韶音热情地招呼道:“阿嫂来了!我们正在准备晚饭,你看,这弄得一地都是杂乱,阿嫂快与阿家一道进屋说话去,我把先手头这些料理干净。” 荆氏也笑道:“好孩子,这里污浊,别弄脏了你的衣裙,快随我进屋里来。” 韶音就是再不懂后宅的规矩,也觉得留赵氏一人操持不妥,因就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手中乱舞的菜刀,笑着摇头道: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阿赵一人准备一大家子的晚饭甚是辛苦,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遣厨娘过来相助可好” 赵氏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之人,为人最是要强。听韶音这么说,虽然领情,却也并不愿意领受,因就忙不迭地拒绝道: “这可使不得,阿嫂太客气了!便是你和谢郎君不来,我们也是日日都要用晚饭的,今日也不过是添两双碗筷而已,有什么可辛苦的只怕阿嫂吃惯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吃不惯咱们这粗茶淡饭。” “怎会。”韶音笑着摇头,赵氏既如此说,她便也不好再劝,眸光转向一旁红着脸的李四娘,笑吟吟地问道:“四娘会骑马吗” 李四娘不料阿嫂竟会问自己这个,一时支支吾吾答道:“不、不会,我阿兄会骑,他还有一个马场呢。” 韶音面上的笑容愈发明媚动人,“是么不知那马场在何处,四娘可是去过” 四娘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没去过,好像是在演武场那边。”说着转向荆氏,“阿母你知道吗” 荆氏也摇头,“我哪里知道那些舞枪弄棒的地方,我躲还来不及呢!”话到此处笑着看向韶音,“晚上二郎回来你问问他就是了,若是想去,明日就教他带你去!” 韶音微笑,“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当晚,李氏一家与韶音、谢候二位谢氏子同聚一堂,共用晚膳。 荆氏坐在最上首的高榻上,与四娘共用一案;李勖、李勉两位自然与夫人同案,谢候则独享一案,位于荆氏下首贵客之位。 这一屋人里,李家两位兄弟都是寡言之人,赵氏和李四娘也都有些腼腆。韶音倒是活泼,只是与李勖还别扭着,一时间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整场晚饭,只有荆氏这位老妇和谢候这位小郎你来我往,言谈甚欢。 二人的对话听起来也颇为有趣。 只见谢候长身而跪,色若春柳,仪如青松,朗声祝道:“姐夫一家盛情款待,备下如此丰盛酒馔,候心中感激甚深。又见老夫人庄萱华茂,慈颜照人,实是晚辈之幸。无以为报,唯愿老夫人天华永运,脩龄绵绵,福禄千春。” 荆氏满面喜色,当即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哪来的庄轩、哪来的华帽,不过是陋室一间、粗服一套而已,谢小郎君如此夸赞,实在是令老身汗颜呐!快尝尝那甜豆粥,看看可合你的胃口” 谢候笑道:“豆粥甘厚,滋味不爽,正要多用些。” 荆氏急忙道:“干厚怕是水加少了,既是觉得不爽便莫要用了,快食些拌葵,那个爽口些。” …… 一席饭罢,宾主尽欢。 临走时,四娘拎着一篓刚洗好的红枣走到韶音跟前,小声道:“阿嫂,这是今年第一茬枣子,虽是个头小了些,胜在滋味新鲜,你拿回去吃罢。” 这是荆氏事先嘱咐好的。 昨日荆姨母一家走后,荆氏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也觉得对韶音礼数有亏,便想着送些小物给她示好。她又是个什么都见过、吃过的,便是山参灵芝送与她,只怕她也不稀罕,反倒令自己破费,恰好今年这枣子下来得早,也算是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新鲜物,正好送给东院,因就提前叮嘱了四娘,教她饭后提给阿嫂。 韶音嗅到篓子里熟悉的甜香味道,一时踌躇起来,心里实在是不愿接过,可四娘面色诚恳,一双眼正巴巴地望着自己,她便只好笑着接过来,又道了句:“我最爱吃这个,多谢四娘。往后常来东院坐坐,咱们一道解闷。” 四娘“嗯”了一声,小脸又是一阵通红,正局促着不知说什么,瞧见李勖走过来,便道:“阿兄,你那马场建在何处白日里阿嫂过来问我,我也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像是在校场旁,是也不是” 四娘话音未落,韶音便觉得自己面上落了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颇是令人不爽。 “我就是随口一问。” 李勖笑道:“马场甚臭,到处都是牲畜的味道,你阿嫂喜洁,怎会对那样的污秽之所感兴趣,想来也是随口一问。” …… 当晚,李勖在净房里发现了两只浴桶,其中俱都备好了干净的热水。 新的那只鸳首嵌石,甚是华丽,体积较另外一只大了整整一圈,想来是为他准备的没错了。 虽是奢侈,可毕竟已经备下,若是弃之不用便是矫情了。 想到此处,李勖摇摇头,脱衣进入新桶之中,兰麝清幽之中那股似有若无的枣香再度萦绕在鼻尖。 韶音生怕他再泡自己的洗澡水,特地等他出来后才入净房。新桶宽敞干净,澡汤温度适宜,韶音满意地坐入其中,只觉通体舒畅。眸光瞟向原来那只旧的,脑中不由想象出人高马大的李勖蜷缩其中的滑稽场景,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轻快地哼起歌来: 东池采芙蕖,西塘摘菱角。 芙蕖一何灼,菱角一何老。 本是同江生,何故两奔忙 西塘采芙蕖,东池摘菱角。 ……
第15章 灯火熄灭,绡帐合围,已是韶音与李勖同床共枕的第三个夜晚。 因晨起之事过于尴尬,二人此刻俱都无话,帐内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忽然,一声响亮的“咕噜”打破了沉寂,接着,韶音便听到枕边男子轻声问自己,“你晚上没有吃饱么” 韶音“嗯”了一声,她的确是没吃饱,刚回来时还不觉得如何,沐浴后方觉得空落落的,这会儿已是十分饥饿了。 李勖微觉惊讶,今晚她与自己同案而食,席间并不见她嫌弃饭食粗陋,反倒是吃得颇为香甜,他当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怎的这会儿竟饿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此处,李勖忍不住好奇问她,“你自小饭量就是如此可观么” …… 韶音默了默,用尽量心平气和的语气问他,“你觉得我很能吃” 李勖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还以为你已经吃饱了。” “我没吃饱!” 韶音忽然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一整晚吃的都是绿油油的菜叶子,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我又不是牛马,怎么可能吃得饱!” “怎会如此” 李勖也坐了起来,“不是有豆粥和蒸饼么” “那豆粥干巴巴的剌嗓子,我都咽不下去,那蒸饼上未坼十字,如何能够入口你弟妇辛辛苦苦做了,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拣葵菜和丝瓜吃,倒是吃了一肚子,只可惜不顶饿,你竟然还觉得我很能吃!我倒是还想问问你,你们家平日里吃的这么素淡,你如何长了这么大的个子,莫非你是属牛马的不成” …… 李家虽不富裕,倒也是能吃得起荤食的,尤其是在李勖封为建武将军之后,家里的饮食用度便再没有缺乏过,也是顿顿有肉的。 李勖今晚入席时也有些惊讶于饭菜的素淡,不过转念也就将其中缘故猜得了七八分,大抵是阿母和赵氏觉得谢家人吃腻了山珍海味,于是便特地准备了些山野素味款待他们,谁知竟弄巧成拙,让她饿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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