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橪走到楚绒旁边,叫她伸手。 等热毛巾覆上,楚绒才抬头看段橪。 这般认真的段橪,楚绒经常见到。可手上真切的温度,让她的心有几分晃动。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来到窄子门之前。 楚健还不是个赌徒。 段晓梅去接他们两个放学,会给一人买上一串糖。段橪不爱吃,都会给她。 “段橪。”楚绒很少在他面前叫这个名字。 段橪擦得认真,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过。 他说:“妈这周末都不会回来,你舅舅过世了。如果要去的话,我送你过去。” 楚绒没有惊讶,更没有伤心,似在问一件平常事,“哪个舅舅?” “不知道。” 顿了一瞬,楚绒说:“都不认识,回去干什么。” 楚绒对于那些人,没感情。血缘维系的情感,到如今的年代,早已脆弱不堪。她期盼什么,又能得到什么。 刚搬来窄子门那一年,段晓梅带着楚绒和段橪去拜访那两个好哥哥被拒之门外。他们嫌一个离过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太过丢脸,所以他们不需要这样的妹妹。 也不是只在那时候不需要,是一开始就不需要。 所以,楚绒时常觉得自己对亲情血缘这么淡漠,是有迹可循的。并不是谁都需要这种东西,没有了,不依然活得好好的吗。 段橪放下楚绒的手,深看了她几眼,转身去厨房。 洗了锅,擦好了灶台,才重新出来。 两人对坐着,静静地吃着面。 门窗都关得很紧,楚绒吃得渐渐身上暖起来,把围巾拿下来。 对面的段橪已吃完,他拿起楚绒的围巾,挂在玄关的架子上。 他一刻都闲不下来,又去浴室拿了拖把,开始拖地。 楚绒还记得段橪刚来他们家,也是抢着干家务,好像生怕因为他没有一点作用会丢了他似的。 虽然段晓梅不喜欢楚绒,但家务活却也从来没让她干过。因她不管怎么说,段橪都会把活抢来干。段晓梅习惯了,楚绒也习以为常。 楚绒碗里还剩一些面,已吃不下,准备端着去厨房倒掉。 段橪叫住她,让放着。 楚绒也不纠结,放下碗就回房间。她想赶紧洗个澡就上床睡觉,太冷。 等她拿着衣服出来,只见段橪已坐在沙发上看书。 卫生间是一阵放水的声音,门紧紧关着。 楚绒看了一眼,还是问:“卫生间有人吗?” 段橪仿佛看傻子般,从书面上移开一眼又继续低下头,似懒得回答。 楚绒并不觉得自己问得有什么问题,见段橪不愿回答,又问了一遍。 得到“没有”的答案,才进去。 刚打开,一阵白色的雾气花了眼,里面暖得很。楚绒快速把门关上,生怕暖气跑掉。 将镜子擦干,一道水痕。 楚绒从上面看自己,头发乱得没一点形象。除了顶着一张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脸,她这人没一点可取的地方。 等洗完,楚绒出来找吹风机。 段橪已经不在客厅,茶几上摆了几本书,还有两杯热水。 楚绒翻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只得拿着干毛巾,坐在沙发上擦头发。 她的视线向下,看到放在书页中间的笔上有一根头发,以为是刚才擦掉的。 拽了一下,没拽动。 楚绒低头,看到一个小结,才发现这根头发被系在了笔上。
第12章 这长度肯定不会是段橪自己的,楚绒用手度量,比她的也短得多。 死结不会系得无心,该有多喜欢,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只为了能时时刻刻看到。 楚绒把笔摆回原样,边擦头发边发呆想着。 顾思可是黑长直,要长一些。 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楚绒没察觉到段橪何时走到身边,又是何时把吹风机递过来。 楚绒愣着接过。 吹风机呼出的声音像一只八爪鱼,紧紧缠住了她问不出口的话。 段橪站在电视机前调台,只能看见背影。 这一刻,楚绒只觉得他无比陌生。 楚绒没想到有一天段橪能把某个人如此挂念在心上,小心翼翼到她不可忽视。 电视机的声音被吹风机盖住,段橪调至体育频道后,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开始玩手机。 他随手回了几条消息,将手机放在身侧。 侧头,见楚绒还在吹头发。 脸上染着的红晕还未褪去,最旁的发梢湿漉漉,滴了一滴水在睡衣上,很快被吸入毛茸茸的衣料里。 段橪瞥了一眼,慢慢收回目光。电视屏幕上的画面无趣,旁边的声音忽视不得,又不禁投去视线。 女孩子吹头发是麻烦,翻来覆去地几遍倒。 楚绒的头发算长,也顺滑。在她指尖穿梭,带着飘柔的兰花香。 这味道并不好闻,所以段橪不喜用。 风向他这边,一根长发无声无息地飘落在他腿上。 段橪没动,攥着发尾,轻轻搓着。 看向书上的笔,被系着的断发还在。顽强地挣扎着,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楚绒吹完,转头对上段橪的视线,略挑了一下眉,没有回避,理着发问:“你不去洗吗?” 段橪垂下眼睑,“等会儿。” 楚绒这才发现,他的头发长了很多,有些遮住眼睛。 段橪的五官适合短寸,加之气质冷,多数时候冷脸。不苟言笑时,拉得老长,总觉得欠他钱。 其实他笑起来是咧牙的,特别傻气。眼角处,还会开两道褶子。楚绒时常觉得,这人皮松,应该去做个提拉的。 这些年,笑是越发少见了。 楚绒很想问笔上缠的头发是谁的,可转眼想想,并无十分明确的立场。 僵坐着尴尬,楚绒打算起身回房间。 她刚要站起来,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楚绒与段橪对看了眼,都惊讶这时候有人找。 段橪去开了门,入眼的先是一位陌生中年男人。 对方穿着一件黑色厚棉袄,头发梳得锃亮,鬓边的白发像个托盘,举着上面不规则的黑。与上半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肥硕的裤子,裤脚灰了一片,是脱地的。皮鞋边还开了一个口子,棕色的,带着孔,穿透里面黑色的袜子。有着刻意装扮的怪异感,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中年男人的脸色很凶,眼白较多,看人的时候仿佛是在瞪眼。或许是面上的神色与他的装扮并不相配,看起来是滑稽的。 段橪看到他旁边扶着的女人时,下意识叫了句“妈”,忙着去搀扶。 段晓梅已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念念有词。 她瞧见段橪,立即脸上染上了一层笑,勉强站稳。颇有骄傲地对陌生男人说:“哥,这是我儿子,跟我姓,叫段橪。特别争气,全校第一。” 男人听到这话不禁抬头看段橪,眼里闪过一瞬的惊讶。抿了抿唇,仍然板着脸。 从段晓梅的一声称呼,段橪和楚绒神色同时一凛,他们望向彼此的眼神都熟悉得仿佛演练了千遍万遍。 死了一个,还剩一个。 楚绒对这人没印象,如今这般装扮想来过得也并非她所想得那么好。 穷人更好面子,是死要面子。不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就是活得别扭,看得不够开。 这一点上,楚绒倒是钦佩段晓梅的。最起码,她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少了便少了,依旧残存着口气。也不是盼着以后的日子就会变好,就是过一日是一日。尊严和面子统统不要,不论婊子还是寡妇这样的由头,她通通接受。不仅接受,还在“万众瞩目”中,越往那头钻。 中年男人探着头,看到只在客厅站着的楚绒。神色松了松,他嗫嚅着双唇,艰难地喊了声楚绒的名字。 楚绒知道,坏事传千里。段晓梅的事,他定是知晓了几分。添油加醋的,还是半藏着说不透的。那双眼,暗涌了几分有关亲情的情愫。 廉价。 她不需要。 所以,楚绒没应,她转身回了房间,把所有的一切的隔绝在门外。 外面传来几声交谈,随着关门声,也都被那人带了去。 在虚伪上,段橪比楚绒会装。 纵然遇到再不喜欢的人,段橪仍能一声称呼把所有情绪盖过去,但楚绒不能。她厌恶很多人,连对着一个眼神都嫌浪费情绪。习惯了无视,无视也能让她开心。 教养这东西,没有就没有吧,又不能当饭吃。 外面静了。 楚绒重新打开房门,客厅里已没了人。 能听见段晓梅卧室里传来的几声碰撞,段橪打了盆热水,正往房间里端。 楚绒跟着他进去,看他忙前忙后,一点都没有要上去帮忙的意思。 段橪是个合格的儿子,最起码比她这个血缘女儿合格得多。 他轻柔地擦着段晓梅的脸,又到手。做完这些,替其掩好被子。 段晓梅嘴里反复念着几句话,楚绒听到了楚健这个名字。 楚绒没有过喝醉酒的感觉,不知道人在醉的时候,嘴里是最深的秘密还是欲盖弥彰的掩饰。 也或许,都不是。 她靠在门框上,头偏着抵住一角。 段橪站起身的时候就见到这样的楚绒,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般委屈巴巴的模样是容易叫人怜爱的。 “关灯。”段橪端着盆子往外走。 楚绒照做,她乖乖跟在段橪身后。 看他倒完水,洗好毛巾,又走到阳台晾好。 电视机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已到了足球项目。 水杯里的感冒冲剂还有些温热,段橪让楚绒喝完。 怪不得都说小孩年纪大了就不好玩了。小时候的楚绒,不爱喝这些苦药,可她不是闹,就是讨价还价想少喝一口就等于少受一口的折磨。一口一个糖,一般一杯下去就是一包软糖。 烦人,倒也可爱。 熊博士的软糖,段橪从书包拿出来递给她。 楚绒含着嘴里的苦味,扔一颗进嘴里,快速嚼了几下,等甜味散开才展开皱起的眉头。 一颗接着一颗,注意力并不在电视上,就是想这么坐一会儿。 段橪看得认真,接过楚绒递来的空的塑料袋,扔进腿边的垃圾桶,又重新把视线落在屏幕上。 等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还有一包。 段橪问楚绒:“还想吃吗?” 见楚绒转来的疑惑的目光。 他又添了一句:“糖”。 楚绒一下子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憨,“要!” 说完意识到刚才的模样有失平时仪态,换了个姿势避开段橪的视线。 段橪重新拿出一包给楚绒,撕开包装袋,“可乐味。” 楚绒接过,夹了一颗凑到段橪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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