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姐抱不动我,我还是想粘着她。 虽然她胸骨嶙峋,咯得我有些疼。但是她抱得很稳,身上香烛的味道也变得很好闻。我趴在她肩头时会想起我阿弟的样子。 那会,他占据了母亲的全部,自然肩头不再有我的份。 明光四年,上林苑狩猎的时候,我再次缩在皇姐怀里,趴在她肩头,转身看见前面被父皇抱着、母亲哄着的阿弟,心想等狩猎结束,便和他们说,我要搬去皇姐府上,和她住一起。 只是未曾料到,这场狩猎,让江氏所有人、乃至天下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 这个爱儿郎重儿郎,觉得女子不如儿郎的千秋世道,出了一位女帝。 皇姐君临天下。 而我奉母命就藩。 我才七岁,在长安皇城的锦绣堆中长大,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要去那样远的地方。 再说,我为何要去那里? 我要和皇姐在一起。 但是阿母坚持,母命不可违。我去求皇姐,她如今是天子,一言九鼎。但皇姐说她以孝治国,不敢违逆母后。 我只能离开。 长安一别十四年,我初时三月一封信写与阿母,寄与思念。前后四年,共十六封。然无一有回信,便再未提笔。 四年,停止了深夜的哭泣,扼住了疯涨的思念,熟悉了阴平风貌,我也能够慢慢走出离愁别绪,接受这个远离长安皇城的封地,后来不久又遇见了年少爱慕的人。即便后来的后来方见世事荒唐,实乃遇人不淑,然那个少年到底慰藉过我孤独,给我深刻的希冀和企盼。 再后来归国回朝,我已近而立,皇姐也已至中年。她待我一如幼时,我依旧是尊贵无匹的荣嘉长公主,如愿住在了当年的端清公主府,还与皇姐玩笑让她偶尔下榻此间,了了我幼时想与她同榻的夙愿。皇姐点头应好。如此,我在长安城中也可谓炙手可热,权势煊赫。 因为即便我的生母联合前朝宗亲毒杀太子赐死,被除名宗室,然我不仅没被牵连,身份却更尊荣了。因为我被寄名在圣懿仁皇后膝下,同皇姐成了更亲密的手足。 这些都很好,我也没有不知足。只是不知是否居在此间,离宫阙甚近,我总是不经意遥望长乐宫。 我幼时长大的地方,陈氏后半生终老的地方。 早年的那点疑惑,在心中又开始滋长。 她到底怕皇姐什么? 她如何会结合前朝反父亲的帝国? 又到底为何那样狠心,同幼女生别离,至此不肯见? 皇姐,前朝,帝国。 这样的字眼盘旋的心头,我便知晓自己不可多想,不可多思。但是止不住啊,朱檐飞廊在眼前,从她坟上吹来的风在耳畔回响,纵是不介意真相也难释怀怎就莫名淡薄的母女情意? 我做错了什么? 是故,景泰廿六年,在皇姐度过十年危机之后,我向她请辞,要求迁往阴平封地。 我给了缘由,在那里的时间比这长,我想回那里。 皇姐没有挽留,她以阴平为中心阔我封地,赠我珠宝金银无数,还说我可随时回长安。 我重新回来阴平,学着太常的样子,寻人办起学堂,为皇姐的新政添砖加瓦。府中也养着一些幕僚打发时辰,好多都是她送的。她说我可以选一人以白首,也可择多人以欢愉,都成。反正我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 日子平静而有意义,我以为会就此过一生。 直到景泰廿九年,我回来阴平的第三个年头,府里来了一位老妪,直言要见我。 人带了进来,细看,竟是素节。 阿母当年的贴身侍女。 如今已过花甲,白发苍苍。 她说自觉大限将至,赶来完成主子的遗愿。 她的主子,不就是我生母吗? 我颔首,“你说吧,若我能做,自当尽力。” 不想,老妪却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说是有一公侯人家,这日小妾出门散心回来,闻其母来访,遂赶回院中。却偷闻其母与一人商议,要除去这家的家主。小妾暗思,欲除家主不就是除去她之夫君吗?于是惶惶逃开,不幸发出声响惊了屋中说话的人。急乱中见本家主母从远处走来,顿生一计,出声喊之,奔于她处报信,如此移花接木,金蝉脱壳。 后其母出,自当偷话者乃主母,下令杀之。主母身怀六甲,被长刀贯胸,一尸两命,其尸身悬于城楼,惨绝人寰…… “后来……”我在难以言说的震惊中截断她的话,问,“后来、后来可是主母长女知晓生母死因详情,知晓凶手何人,而那妾室遂终日惴惴不安,闻其名见其身而心颤胆寒?” 老妪垂首不语,半晌颔首又道,“主子送走您,坚持让您千里就藩,实乃用心良苦,她以十余年不见不问之生离苦,抚平陛下之怨恨,更为保全殿下尔。” 这些年,我也猜测了一些,然如此听闻真相,到底默声良久。 良久方问,所以她之遗愿为何? 素节便将一封信奉给我。 “恐人挑拨,恐社稷危,便不怕我知晓,与姐不睦吗?” 我展信阅完,心绪难抑,半晌沉沉回坐榻上,复念信中数语,呢喃自问。 却闻老妪道,“婢子来时,将此事此信俱报陛下矣。这处亦是主子吩咐,主子一点心思,尽付此间了。” 我抬眸看她。 她继续道,“陛下准了,还让婢子带来一句话。” 我依旧看她,等她的话。 陛下说,“她富有天下四海,但只有你这么一个血亲了,她很想你。” 我一动不动看着她,许久觉得脸上凉湿一片,一边笑一边小心收起了信,赶在四月清明回了长安。 城郊杨柳依依,春风十里,我在夷安堂姐的引领下,给一座无名墓上了三炷香。 归来未央宫见皇姐,我们都没论往事。 我与她说了我办的学堂,她送我两样东西。 一个五色手钏。 她说,“抱歉,你送朕的那个,朕找不到了。但朕记得它的样子,试着编了一个。幼年不总说朕不给你回礼吗,现在给你。” 我伸出手,劳她给我戴上。 眼泪噗噗索索地掉。 那会阿母防她害她,她哪敢赠我东西,以做把柄! 还有一物,乃一个泛黄的平安符,上书“元丰十五年八月初十”。 皇姐说,这是一个妇人的慈心。 我不太理解,她让我回去问素节。 是夜,素节捧符反复看,老泪纵横,“元丰十五年八月初十,主子去大慈恩寺祈福,祈的两个平安符,一个留给自己,一个赠给了即将临盆的先皇后,盼她平安生产。” 我闻后无话,只轻轻颔首,又看那封信。 【吾儿亲启: 展信盼好! 经年分离,得儿之信十六封,却从未回之,愧矣。然思来念去多时,终是提笔书此信。 凡尔阅之,自当已知晓全部因果。一语言之,你皇姐生母死于卑劣的人性,而你生母则死于残酷的政治斗争。 故,至阿母死,直你观此信,恩怨已了结。 这般不堪之面目,原不欲与尔知晓。然为二人,方撕开遮羞经年之面具。 一为你皇姐,恐有人借吾之死挑拨你,再累其社稷危;二为吾己身,到底俗人多私欲,欲奢吾儿之谅解,欲图吾儿之爱意,欲盼吾儿之余生—— 见月呈星,手足和睦。 景泰十二年秋,母绝笔】 皓月当空,清辉满地。 我于窗前再读此信,将那枚平安符藏于衣襟,贴于胸口,隔无边夜色与母闲话,“皇姐待我很好,我很平安,很爱她。” 也,很爱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6 23:46:30~2024-04-08 15:2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月12瓶;松软小面包5瓶;42348656、周小椽、汤汤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靖明篇之不负君◎ 我是大魏的第三代帝王, 但我并不是文烈女帝的亲生女儿,我是她从育婴堂领养的孩子。 也就是说,我是个弃婴。 这一点, 是在我七岁那年, 文烈女帝亲口告诉我的。 那一年,是景泰廿一年,文烈女帝在建章宫中养病,长安皇城由彼时的执金吾方贻掌控。 阳春三月, 文烈女帝身子稍有好转, 私服出宫散心。我和夷安长公主陪侍她一道。马车幽幽,一路赏花听鸟语,去了城郊的育婴堂。 育婴堂,是昭承太子薨逝后, 文烈女帝以他的名义在长安近郊建立的专门收养弃婴的地方,说是为他攒功德。 我清晰记得那会她和我说的话。 她说,“太子年幼夭折, 身为储君于国于民并无建树。但他天性纯善, 敏而好学, 若是能够承袭国祚,定可以造福天下百姓。” 她牵着我的手,走在育婴堂的林荫道上,看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孩子们,常日苍白的面庞浮起笑意,垂眸与我继续道,“如今他便已经做了一件造福朕和这天下的事。” 林荫尽头有凉亭,日照充足,她带着我坐下来。 我好奇地看着她,见她眼角泛红,目光慈和,微笑与我说,“便是将你送到了朕身边。”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十中七八都是女婴,剩下二三即便是男婴也多有残疾。这不是建立者文烈女帝决定的,是这个世道决定的。 千百年来,世人皆重男轻女。 育婴堂中收养的孩子都是襁褓婴孩,有主动放在门口的,有堂中侍者按时去周边捡回的。这些孩子中,基本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身患残疾或者父母无力养活的,一类是想要男儿偏生女,如此被丢弃的。 是故堂中女婴甚多,女帝在择选的时候便将大部分的目光都盯在了女孩身上,进行考量。 是故细想,我也极有可能是哪户人家想要儿郎,却让他们失望的那个。 世人当难以想象,他们大多数所厌弃不喜的,偏是那个女儿身的九五之尊看重的。 文烈女帝所行多悖常理。 譬如,按照我这般身世,当永远隐瞒,不让我知。 但她却告诉了我。 我幼时不曾多想,直到景泰廿九年,她让荣嘉长公主知晓了其生母陈氏同她的种种恩怨,我忍不住问,“左右那老妪大限将至,君母何必要让姨母知晓,徒增她与您离心的风险?” 她道,“那我们如何保证除老妪外再无旁人知晓?纵无旁人知晓,焉知你姨母自己心中不疑不惑?还不如让她晓得,摊开说明了,彼此安心。”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悟到她当初对我坦白真相的意义。 是啊,纵使我的身世只有她与夷安长公主晓得,但是待我长大,我会不会好奇我生父何人?如此,会不会去查闻鹤堂的档案?若是闻鹤堂档案有疑,我会不会再有旁的念想?我又会不会因为心中存疑不踏实,生出杂念,累伤旁人?譬如夷安长公主的后人,恐他们间尚有知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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