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见月看着那一点星火,自己提过来伸手捏碎灯笼盏,覆掌在烛焰上,由着烛火舔烧手心,感受奇异的温暖。 她没有因不能与唯一的血亲守岁而伤怀,也没有因再度被困宅中而气恼,多不值得。 只是想起了苏彦。 有一点点遗憾。 渭河初见时,正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 苏彦收她为徒,赠她名字,与她说,“往后年年,都会有人陪你守岁,不会再留你一人。” * 云楼欲动,鸳瓦如飞,琼芳砌朱墙,青光凛凛。 转眼除夕,风雪稍歇。 午膳毕,江见月送走夷安,没有立马回屋,只立在门边眺望西边楼台。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陆青办事归来,随她返身往府中走去,“温氏南阳侯府门禁森严,属下难以入内。但避身墙沿,尚见温九姑娘捡了包袱,见到留言纳罕,却也欢喜。” 江见月点了点头,在庭院驻足,目光依旧流连在西头的抱素楼上。 陆青见雪花又起,小公主并无回殿内的意思,遂往她边上站去,撑起一把青竹伞。 “布施是好事,殿下为要借那温九姑娘的手?就该让外头看看,殿下比那安王……”前后脚的功夫,阿灿亦踏雪归来,却是眉眼覆汗,薄怒森森,“……强不知多少。那样多银钱,总能换一条鲈鱼吧!” 纵是銮驾于小年驾临府邸,但公主克冲雍王被禁足府中之事,转眼朝野皆知。銮驾离府后,公主府府门便重新闭合。少府一贯拜高踩低,今日阿灿前往又是要这等稀罕物,自然不易。 而阿灿此番气恼,更是因为想着这才刚开始,就已这般艰难要不到东西,往后半年还不知会被怎样克扣薄待。 她挥着巾怕扇风,企图让自己消气,示意婢子将木桶搁下,叹声道,“温氏位列五大世家,人家嫡小姐可不差银子。” “财大气粗的是家族,而非个人。”江见月转身看木桶中一尾鲜活的鲈鱼,将暖炉递给她,自己撸起袖子伸手探入嬉戏,“阮囊羞涩的也是门户,譬如这门户里安王殿下便是豪奢得很。” “一日两膳鲈鱼生,这么冷的日子他倒也不怕!” “可不是,少府说要紧着飞翔殿使用,费了半日唇舌只肯给冰冻的,奴婢搬了先皇后……”阿灿顿了顿,“话说回来,殿下您用不了鱼生的,平素也不爱吃鱼虾类水产,这到底要来何用?” “做鱼生。”江见月甩着指尖水珠,竟直起身自个拎去了膳房寻汤令官。 鱼生制法共七步:去鳞,开背,拔刺,片肉,润肌,腌制,最后是调汁, 汤令官详细告知,又道,“鱼生又名金齑玉脍,其中金齑便是指酱汁,乃整道菜精华之一,需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及酱八味调制而成。” 江见月边听边学,完成了去鳞,开背,拔刺三步,剩后四步涉及鱼生口感,则由汤令官主刀。自己又去清洗白梅,桔皮,剥栗子,淘粳米。 汤令官同两个副手余光在小公主身上滞了片刻,皆心中纳罕。 虽有闻公主幼年流浪艰辛,一贯能吃苦自立,然却也未曾想到竟会做这等微末粗活。那手在拔刺时分明被扎数回,她连眉头都不曾皱过。眼下浸水洗料,也不觉两手受伤,畏缩扭捏,只埋头干得专注又细致。 而更让她们意外的是,鱼生制成,公主竟只带走一碟十片,剩余的让府中喜爱者一同分享。 * 江见月回来寝殿午歇。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鎏金铜熏炉中鸡舌香被她多洒了一把,微辛甘香之气自比往常浓郁,一阵阵弥散开来。 落了帘帐,脱剩小衣,她将被衾捂得严实,胸膛口还贴着一个暖炉。香薰袅袅,帷幔静垂,卧榻慢慢升温。 小公主隔帘看案上食盒隐约的轮廓,浓密长睫颤颤。未几阖上眼,沉入了梦乡。 梦中,她跽坐席上,正垂目看四方檀木案几上的一盏佳肴。 佳肴置于一个冰镇的铜盘中,四下里冰雾缭绕,隐隐约约现出膳食模样。主食鱼片豰薄丝缕,轻可吹起;配料酱汁金灿浓郁,莹亮生鲜。 是她刚做好的一碟鱼生。 “是给阿母尝鲜的吗?”隔着朦胧寒湿的雾气,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小公主抬起双眸,隔雾深望。 与她对案同坐的妇人,裸髻无饰,青裳素裙,不是尊贵无匹的大魏皇后,只是兰州城中操劳半生盼女归家的母亲。 “阿母。”幼女的叫唤甜糯生脆,稚嫩面容因妇人抚摸她腕间珐琅镯而生出歉意,转眼却又扬眉,“您不爱食鱼鲜,不是给您的。” “对,阿母爱汤饼,清粥,最喜春日新笋炖的老鸭汤。”妇人眉目慈和,笑道,“难为你都记得,前两日祭灶时,你特意为阿母备下的,阿母都用过了。” 妇人穿过缭绕冰雾的手松开镯子,慢慢往上抚去,小公主乖巧探过身子将面庞贴上来。 “除夕了,阿母来看看你。”妇人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冰冷的手指轻轻蹭过女孩鬓发和眼角,“对不起。” 她向女儿道歉。 在年幼时将她弄丢,在少年时与她永别。 “阿母很好。”小公主抓过她薄茧丛生的手,低头却见素手空空。 妇人往后退去,彼此间雾气又起。她安静坐在案几边,只将那碟鱼生推来,目光温柔落在孩子腕间的镯子上。 寒雾渐大,她的容颜模糊,话语飘飘幽幽。 “好好过活,阿母伴不了你长久,索性还有你师父……” “不要走……阿母!” 一阵轰鸣响起,梦中人化成万千碎片,床榻上的公主猛然睁开双眼。 梦退,巨大的声响却尚在。 她没有起身,只仰躺在榻,回想梦境,嘴角浮起弧度。 只是再难入睡,因为外间声响连绵断绝。 欺她连一梦都不可得。 方才的轰鸣,是除夕宫宴的礼炮声。 乃申时正,礼炮鸣声,北宫门开,百官亲贵赴宴起。 公主府在北阙甲第东首,紧挨北宫门,车驾入宫皆要从府门过。从来骑马驾车从人门前过,减速熄声,乃是对主人的尊重。 然从这端清公主府驶过的车驾,十中七八都是策马飞舆,溅雪甩泥。剩得一二慢行,撩帘扫过,徒留一声叹息。 车马不绝,落雪难积,门前雪路化开。直至天幕敛光,车轮辘辘声方才慢慢止歇。 二重礼炮响,北宫门闭。 銮驾高设未央宫,妃嫔携子伴君侧,高官权贵拱手上阶陛,臣奴声声叩万岁,歌舞笙箫钟罄起,满座推盏逐笑颜,九重宫阙灯火不夜天。 君不见,阵阵风雪肆虐间,侵吞公主门前灯笼盏。 烛火尽俱灭。 静静地,府前道路又雪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架马车出现在西头夜色中。 初时挥鞭催驾,未几收鞭勒马,缓缓驶来,最后马蹄落地无声,安静停在闭合的府门前。 残月清辉下,有人轻裘缓带,提灯拾阶,玉竹骨指扣住兽脑铜环,敲响门扉。 后堂内寝,靠坐在榻正凝神食盒、犹豫是否尝一片鱼生,且当与师父共享的小公主自然听不到。 但她能见到疾奔而来的姑姑笑逐颜开,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激动话语,“苏、苏御史……殿下,您师父来了!”
第13章 守岁 洛州水患得到控制,后头扯出的贪污案涉及人数深而广,甚至有部分是苏氏旁支的人。故而无论是洛州当地还是京畿长安,都觉苏彦这厢会滞留许久。毕竟有欲求情的自家人,有欲上位的对家人,还有欲在一旁看戏的人。 看这百年世家的主君,身上留着一半前朝血液、如今却在新朝执掌御史台的年轻御史大夫,面对开国来头一桩贪污案,且发生在故土祖籍之上的重案,会如何料理。 十月天子诏令:由卿全权处理。 九成往上的人,都认为他会尽全力保全涉案人,毕竟律法上除去“十恶不赦罪”,其余皆可以“赎刑”轻判。 便是江怀懋,所予诏令亦是真心。 他很清楚,相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苏氏旁支,苏彦原比他们重要得多。亦更清楚,自己夺天下尚可靠煌武军。但接下来乃治天下,苏彦一人可抵万马千军。 这个人情,必须给他。 却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彦快刀斩乱麻,根据检举者卷宗信息,不过月余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涉案人员,上至洛州太守、亲如未出五服的两位堂叔伯,皆按律定罪归案。当场审核,结案封卷。 大魏如今律法,尚未来得及修编,沿用前郢。 “赎刑”原是有条件的,需在定案后,上交至御史台监察之前出资赎罪。一旦案件由御史台封卷,便不得再转圜。 苏彦这厢,是压根没有也给他们半息时辰。 回顾前郢至今五十余年,御史台形同虚设,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刚阿凌厉的主官。 洛州当地连着世家诸门都觉当头一棒,不由挥去浑噩,直腰振作精神。而未央宫中的天子,虽遗憾人情未送出,但也诚心钦佩。 尤其得他案件卷宗一道上呈的奏章,道是“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一也(1)。故当限制赎刑,不可滥用,且从臣起。” 洛州事毕,虽快却也费人心力,原是得了天子准许,可休沐至上元再归。然苏彦闻朝中情形,心系江见月,便匆匆返回。不想这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入了长安城,抵达公主府,却未能进府门。 夜色深浓,月华纠缠雪色。 髹漆彩绘的朱门口,从内堂奔跑而来的小公主,身上齐地的家常直裾深衣裙摆微晃,露出一角绢袜木屐;发髻未挽的长发跌散在背脊,一缕飘在胸前。 她仰头、喘息,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面前人。感受到他胸膛的结实与温热,感受被风雪侵袭的大氅,外头湿冷,内里却是沾着他体温的热度,一如多年前的渭河畔。 也一如这数年间,她早已熟悉沉迷的味道。 雪中春信。 带着雪意的幽寒梅香,由浅至深,层层叠叠,嗅之如万株梅花于雪中依次绽放。 她确定了此间真实,不在梦中。便退身半步,在身后侍女婢子还未追来前,在周遭侍卫尚未回神前,与他拉开一道距离。 为前一刻扑入他怀中的莽撞,为这一刻他出现在面前的欢喜,她压平气息,持弟子礼恭敬向他作揖。 然后直起背脊,恢复平婉温谦的模样,含笑道,“除夕宫宴还未过半,师父快去吧。” 好似这日午时,夷安翁主来看她,在府中用过午膳,赖着不肯走,道是称病不赴宫宴,只陪她共渡除夕。 她却一路送人出来,直到这门边,说着和此番类似的话,劝她早些赴宴,莫要逗留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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