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殿中,得端清公主府婢子白芷吐话,确定安王殿下乃服食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所致。 太医监尹丰扫过鲜血残留的廊住,被罚跪在地一声不吭的公主,只擦了把汗,朝天子拱手道,“藜芦无毒,叶子可入药入膳,原是寻常植物。一般种植于花圃草地中,作杀虫疗藓之用。然藜芦叶子煮沸后,若与人参同服,则生剧毒,催吐无用,一个时辰便可夺人性命。” “而安王此状,正是服用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加之他平素喝参须水之故,如此两厢结合方生疼痛。若是茶水浓了些,只怕……” “我说你当时如何不给我儿用参须水,说什么熬的太浓之故,原来是怕弄出命来。你……”唐婕妤闻如此细致的手法,不由毛骨悚然,素指直指地上跪着的少女,片刻转头跪向江怀懋,“陛下,您要给麒儿作主啊!” 江怀懋面色铁青,只让唐婕妤去照顾安王,又谴退太医,方将一双虎目盯死在殿中长跪无声的女儿身上,起身向她走去。 江见月今日入宫匆忙,没来得及换宫装。只穿了一身素白祥云的曲裾深衣,衣襟和袖沿缀满碧色竹纹。头发梳成了最简单的垂云髻,以一枚竹形玉簪挽在背脊,是极清雅的装扮。只是这会胸口因被江怀懋前头怒极掷来的砚台砸中,湮出大片乌黑墨汁;而袖角裙裾上则是白芷触柱喷洒的斑斑血迹。连着她鬓角下颌都是红黑夹杂的污渍。 以前,她在荒途流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如今,她为天家公主,依旧是披头散发,衣袍肮脏。 她跪在地上,背脊笔直,头颅深埋,完全是一副被逼压跪首的模样。不得已而低头。 面前光影暗下,她掀起眼皮,看见一双盘龙云靴。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睑。 许是瞬间的恍惚,让江怀懋看见了发妻的影子。 许是地上碎裂的砚台,让他意识到少女身躯羸弱。 他原本赤红的眼中颜色淡去一层,话语也尽量平和,“朕本还想着,你将将开府,震慑不住府中奴仆,奴大欺主,做事敷衍导致膳食不洁也是有的,本想借这档口给你训诫立威。结果呢,竟是让奴才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江怀懋叹了口气,看女儿微微打颤的身形,忍怒想给她擦一擦面上污渍。 江见月晃了一下,避开。 江怀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来,“你阿母总说你勤奋好学,聪慧懂事,你的聪慧就是用来动这番脑子的?博览群书,就读出个这么下毒的法子?陪坐离席,就地取材,这是你的聪慧机敏?真真好本事! 江见月意识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抖得厉害,只掐住掌心让自己挺直背脊。 “不过几册书籍,你实在要出气,你为长姐,训斥杖打他一顿皆可,怎能生出这等阴毒心思!你日日随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没学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肠,还是是她太骄纵你?”江怀懋于教养儿女上没有多少耐心,见女儿又硬又犟,不由动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败儿!” 闻话至最后,少女再忍不住,只猛地抬头,杏眼圆瞪,两鬓生汗。 她双手攥紧衣袖,任由汗流,吐出这日入宫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阿母将我教得很好!” 怒意喷涌,抖如糠筛,看起来又恨又惧。 果然,江怀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还会怕,想来没有丧尽良心。你或许是没有害你阿弟的心,只是一点张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错,是死不认错,口言诬陷,逼得人以死证明,活活逼死一条人命。你要是敢做敢当,倒还有两分我江家儿女的骨气!如今这幅样子,真如一介蛇蝎女。我是没怎么教养你,但是你想想,行这般龌龊阴毒的事,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对得起她的日益教养?” “儿臣要认什么?儿臣又要怕什么?”江见月喘着气直视江怀懋,似是想到些什么,颔首道,“您可是看儿臣汗如雨下,面色如鬼,方觉儿臣因犯错而惶惶惧怕?儿、我告诉您,我不是为此难过,我也没什么可怕…… ” “还在嘴硬!”江怀懋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何故如此?” 江见月仰头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辞激烈,只问道,“阿翁,你说我为何怎样?冷汗淋漓,抖个不停?” 江怀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罢了,朕也无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面上,也不重罚了。即日起至年关,禁足府中,闭门思过吧。” 外头暮光敛尽,秋风伴着寒露一阵阵吹来。江见月倚在阿灿怀中,拖着步子走出飞翔殿宫门,拐过一条甬道。 “姑姑!”她气若游丝,轻声唤她,“就这里歇一歇,我胃中绞痛,实在走不动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边的石凳上,额头抵在侍女胸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虚弱的眉眼,看来时的宫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从未对她上过心。 她虚汗遍体,手足打颤,不是犯错惶恐,是发病了。 * 江见月回到府中,已是霜华漫天。她额头滚烫,唇色灰白,似被抽尽了力气。 阿灿原还愁府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又无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请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实在不放心。却不想正给江见月宽衣盥洗,夷安翁主便来了,未几太医令齐若明也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子。 细看,竟是这府邸中人。 江见月卧在榻上用了药,缓过劲来,神思恢复些,对着那婢子道,“孤该多谢你,晌午将那盏参汤换了。” 她看着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问,“谁让你来的?” “属下原名陆青,是苏大人暗卫营的人。”婢子回道。 苏大人。 江见月嘴角噙了点笑,猜对了。 陆青继续道,“大人离京前,原将我插入少府,拨去侍奉保护您的。不想您离宫开府了,属下便传信大人。大人让属下入您府中,又觉您开府开得仓促突然,遂叮嘱属下暗里严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饮食上。果然发现那白芷举止有异,她常日盯着花圃左侧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给安王殿下备膳,特指要参须茶,属下方想起花圃那处的藜芦草。只是为证此人身份,不曾打草惊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属下今日盯了一个晌午也不曾发现她使用藜芦草。故而情急之下,为防万一,只得换走了安王殿下的参须茶。属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无虞,又恐府中还有旁的细作,故而午后也不曾与殿下言明,只打算将计就计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灿急道。 “殿下被带走后,属下假传殿下不测的消息,部分预谋生路的墙头草已经逐出府外,两个欲要报信的小黄门被发现后吞药自尽了。”陆青道,“眼下剩余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还需再筛两遍方可妥当。殿下安心,这事属下办便可。” 江见月靠在榻上,静静看着她。 陆青自当她要求证身份,解释道,“婢子潜府做暗卫,只有上线知晓,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今事出权宜,按大人前头指示,若殿下有疑,属下可去寻太医令齐若明。如此告诉殿下,属下与齐太医是一样的人。” 陆青稍顿,禀道,“受大人之命,护守殿下。” 江见月静若秋水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低声问,“你能和他通信是不是?” 陆青颔首。 案头烛火微光,映出少女神色。 她苍白面容唯余欢色,眸光清亮无比,“那你和他说,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
第10章 姊妹 这一日,虽风波频出。然晚间,归来府中之后,江见月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陆青的出现,让她定心。 齐若明给她熬药驱寒。 夷安翁主陪她过夜,熄灭灯烛与她说“不必怕黑”。 她闭上眼睛,看见苏彦,睡得很踏实。 数日后,陆青将府中剔除干净,江见月便也放心用人,不再百般担忧为人暗算。 因被禁足府中,但到底公主之尊,太医署该如常前往请平安脉。前头江见月府邸不定,她为避开暗算,又恐连累齐若明,便也不曾寻过他。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太医署的太医令们不说避之不及,但愿意主动前往的也没几个。 齐若明趁机自荐,又存了个是先皇后旧识的名头,江怀懋略有印象,便准他前往侍奉。 江见月身子还没好彻底,这日是十五,礼佛时间较长,佛堂香烛缭绕,将她熏得咳了好一阵。齐若明见状吩咐汤令官备些梨汤润肺。 江见月从佛堂转去书房,跽坐在席上修补毁坏的书籍,招呼他同座。 齐若明拱手道,“微臣不敢。” 江见月笑笑,“孤这没有大好前程,一席之地还是有的。” “殿下处看似冷清,实则清净,原也不止微臣一人争相过来。” 齐若明脱靴入席,搭了帕子给江见月把脉。 江见月抬眸看他,似是不相信。 “微臣不敢糊弄殿下,筋骨一科的方桐就自荐过。” 江见月没接话,齐若明便也识趣不再多言。 屋中静下,齐若明细心诊脉,又问,“殿下就寝如何,可有失眠? ”说着再观她舌尖。 江见月回而示之。 又片刻,齐若明收诊应道,“殿下左寸关弦大而数,右稍和而兼滑,加之舌尖独红,夜中少眠,此乃思虑过渡之象。殿下本就有旧疾,多思伤身累心脾,还是要放松的好。微臣给您开服甘麦红枣藕汤调理,先服两月。” “有劳了。”江见月拂下衣袖,继续修理书册。 秋阳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十岁的姑娘身姿挺拔。因为消瘦,面容清癯素白,唯眼角一弯金色月牙熠熠闪光,似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抹丽色。 她持笔在新的青竹简上记下原书内容,然后放在一旁晾干。眼下修的是《捭阖策》,其书一共十四卷,第三、四卷都坏了。前头修补了三日,这会又一个时辰多方全部整理完毕。 * 转眼已到午膳时辰,阿灿领侍者送膳上来,看到案上早已凉透的梨羹,无奈收走,将刚煮好的甘麦红枣藕汤搁在案上。 “齐太医都说了殿下当宽心少思,不宜久坐劳神,这直挺挺坐一上午,握笔看书的,手眼都吃不消,仔细头又痛了。”说着转过身给她按揉肩背。 江见月端来藕汤饮下,挪去偏殿用膳。 她一贯用得少,但吃得很慢。 待膳毕,阿灿一套松骨消乏的推拿已经来回两遍,如此江见月通体舒畅,又回去书房。 “孤不阅书,坐一会就去歇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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