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叶观达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再次剧烈晃荡,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吃痛怒吼,马夫掀开车帘,哆嗦着嘴唇,给他指了个方向。 叶观达难以借力起身,单手支在地上,狼狈地半趴着,余光朝外瞥去,找了半天未找出缘由,正要暴怒发狂,宋回涯宛若阴魂不散地走入他的视野,单手握着长剑扛在肩上,熟络地朝他笑了笑。 “宋回涯!” 叶观达的神经已崩到了极致,酒意上头,断口处的每一次疼痛都让他对宋回涯的恨意达到新的顶峰。 癫狂地想冲出去与她同归于尽,被对面少年按了下来。 老儒生甩着长袖催促道:“走、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宋回涯的两条腿莫非能一直跑得过四条腿?就让她在后面追。” 马车再次调转方向。 叶观达情绪稍有平复,被少年托着坐稳身形。可被折磨得似乎出现了臆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宋回涯正站在他的身 后,激得他频频掀开窗帘去看。 恍惚之际,有数次甚至觉得对面的老者都有几分宋回涯的影子,叫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 叶观达揉了揉眼,请老儒生再给他开些药。 “公子刚喝了酒,哪里能随意吃药?”老儒生的话好似有千百重的回音,吵得他脑子将要炸开,“还是姑且忍忍吧。” “好!好!”叶观达立马叫停,吼他闭嘴。 车辆在数个城门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离开城池。车夫不敢再惊扰叶观达,可每次再看见宋回涯的身影时,也觉得太过悚怖,不由惊呼出声。 叶观达听见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强撑多时的心神彻底崩溃,探出头咆哮道:“宋回涯,我早晚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没看见宋回涯,倒是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叶观达越想越是憋闷,坐在马车里燥急地发着邪火:“想我断雁门,弟子兼亲属足有上万人。府衙之中也遍布耳目,如今却被她一人碾得抱头鼠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儒生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倒是期待他不堪受辱,跳下马车去与宋回涯搏命。可惜这小子嘴上豪纵不拘,实际却跟王八似地百忍成金,怂得很。 待又一次马车停靠时,许是信他不过,叶观达抛掉老儒生,独自离开马车。 一护卫上前接应,架着他从小巷穿行,曲折迂回,来到一处隐蔽的洞口。 叶观达看着那狭小出口外透进来的青绿山色,快步奔去,直到走出城墙,未在面前见到任何人影,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畅意的笑容。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放肆大笑两声,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不到人主动来扶,亢奋的心才冷却下去。 回过头看,随行的护卫早已倒在地上,而宋回涯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倚在墙边,欣赏着他的窘迫。 宋回涯笑着问道:“生死被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如何?” 叶观达刹那间从狂喜落入极悲,抬手指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唾骂,气血上涌,冲得他两眼发黑,径直栽倒下去。 宋回涯还以为自己又要担上一个活活将人吓死的恶名,用鞋尖踢了踢,确认他还活着,才讥笑一声。
第026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盘腿坐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透过稀疏的树影,听下方姗姗来迟的一群人焦灼地道: “怎会突然不见了?那宋回涯是开了天眼不曾?我等都追不上,她能追上?” “少门主拐得太快,我等是半路被那老头儿给拦了。”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少门主责罚,怪我坏他大事。追出来一看,只见到了季长老。” “看来便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宋贼定然已经逃脱,先回去禀报门主。” 这话得了众人赞同,群雄前簇后拥地离去。 不多时,老儒生也从破洞走出来,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坐在树干上的宋回涯面面相觑。 宋回涯无辜耸了耸肩。 老儒生骂骂咧咧道:“这帮人行走江湖,都不带眼睛的啊?我呸!” “不带眼睛便可以做个无损英猛的好汉,那不带也罢了。”宋回涯笑说,“他人的命可以慷慨,自己的就罢了,毕竟叶观达可不像是个会记恩的人。” 见没热闹可看,老儒生甩着宽袖悻悻走开。 北屠这才扛着刀走出来,眉头微皱,问:“你绑这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宋回涯拍瓜似地拍了拍身边人,提起他往下一丢:“一时兴起,想看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演两场。送你了。” 北屠嫌脏了自己的手,只伸出一只脚替叶观达垫了一下,想着这祸害迟早要死,无大所谓,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见宋回涯背着剑要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宋回涯风轻云淡道:“自然是上山打狗。叶文茂若是知晓自己丢了儿子,不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我还真给他三日又三日,叫他能张机设阱来谋害我?何况,我是不敢相信断雁门诸人的狼心狗肺的。若是他们拿了城中百姓来胁迫我,届时我是逃好,还是杀好?怎么想都不痛快啊。” 北屠戏谑道:“前脚才夸你聪明,现下又要重蹈覆辙了?你不是要等他们来求你吗?” 宋回涯朗声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不来,我就当真不管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吓他们。” 她笑过两声,见北屠沉默着不附和,才收起些身上的玩世不恭。偏头看着万顷山色,天光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解下身后的剑,握在手中,再次洒脱笑道:“我对他们是失望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要走的路,从来与旁人无关。” 宋回涯指了指他,旷达说:“前辈,其实我很想看看你说过的当年。四海天涯皆是同道之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便真的相看‘白刃洒赤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北屠难得笑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总是写满严厉的繁复线条,流露出一抹生涩的柔和。 他这种自慷慨悲歌中活下来的老腐朽,见过太多的血与火、生与死,而今只剩下一腔与世格格不入的空虚抱负。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恢诡谲怪的旧梦,如今好像都在宋回涯的身上复活了。 北屠诚笃道:“若你生在当年,也是举世鲜有的风流人物。” 宋回涯受宠若惊,灿然笑道:“您这样说,我就想争争这个第一了。等我回来,请您喝酒。” 宋回涯举步又停,想了想,嘱托道:“劳烦告诉我那便宜徒弟,若是过了明早,我没回去,叫她去找陆向泽过富贵日子吧。” 北屠当场变脸,没好气地道:“我将她送到废旧宅去了,这话你自己同她说吧。” 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人,扛到肩上,说:“老夫回去取刀,然后与你一道。” 日已当空,却无多少暖意,北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露水,冷比霜雪。 北屠进了城门,直接将叶观达杀了,把尸首挂在城墙上,无视周遭百姓的惊惧尖叫,迅速回到风筝巷。 刚过拐口,迎面便看见二娘正一步一跪地举着白布沿路前行。她身边还跟着十多人,俱是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佝着背缩着脖子,被风压得直不起身。 二娘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日薄西山,需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能堪堪走动。 十几人俱不识字,写不了断雁门的罪状,亦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控诉,只能两手高举着一块白布,在上面用血按了手印。 见北屠出现,二娘登时泪如雨下,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低着头惭愧道:“大侠……我太无用……” 北屠五味杂陈,上前将她扶起,朝她点了点头,说:“够了。” 说罢顾自进屋,将手中那把破刀丢了,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把三尺九寸长的环首刀。 他一手托着刀身,顺着铁刃拭了一遍。数年不曾出鞘,刀刃上也未蒙尘。 北屠对着银刃上反出的自己的脸,扯着嘴角生硬笑了笑,又觉得实在丑得碍眼,撇撇嘴,正欲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脚步错杂,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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