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偷眼一瞥端坐马上的柳秋,如此想着。 他只猜对了一半。 . 柳秋其实是自己主动请命随行的。 山道湿滑,不能疾行,越过一片又一片山林,平地风起,松散的积雪卷在风中,大如鹅毛。 众人不能冒险前行,不得不暂时停驻原地,等待风雪平息。 已近正午,校尉索性令人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就地先吃午饭。 有宫正司女官随行,禁卫们不敢太过松懈,但一上午冒着风雪搜寻,嗓子都喊得哑了,又哪里是好玩的。好不容易趁着此刻狂风难行,一个个抓紧时间啃着干粮,神态已经十分放松。 柳秋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像是扎了根刺。 她唇角抹平,带着嘲意。 身后的侍从女官追上来捧出干粮。 宫正是天子近臣,品低而权重,柳秋的衣食用度比低位妃嫔还要高,女官捧出一叠包的严密热气未散的精巧宫点,甜香阵阵。 柳秋看着那叠宫点。 芙蓉乳酥的白像是漫天的飞雪,梅花糕的红仿佛溢出的鲜血。 红白交错,映在她的眼底,冰冷的血腥气沉沉压在柳秋舌尖,想吐又想哭。 但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的神情端庄平静,她的仪容依旧典雅。 柳秋拨开女官的手,朝不远处积满冰雪的林间走去。 羊皮靴子落地,没进雪堆里,沉甸甸的,沼泽一般拖拽着柳秋的心,一寸寸往下落。 她的脸在风中被吹得苍白,毫无血色,和身后的所有人一模一样。 柳秋脚下的雪地上,忽然落下一点圆润的水珠,将雪堆烫出一个小洞,转瞬间又被风雪抹平。 我把姐姐的孩子害死了。 她想。 柳秋转过头来。 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 校尉走过来,关心道:“柳大人不吃些东西?下午路更难走。” 柳秋摇头道谢,又道:“下午不是往那边走?那边地势偏低,往下走总比往上走容易。” 校尉顺着柳秋手指的方向看去,心底一哂,还是很恭谨地道:“大人想错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 更遑论山间积雪难行,恒春山地势起伏极大,摔进山谷里连人都未必能找到。 柳秋缓缓道:“恒春山太大,这样搜下去,不知要搜到什么时候。” 校尉道:“话是这么说,但总得仔细搜,要是落下哪些地方就不好了。那些逆党运气真是好,赶上一场雪,把后路全抹平了。” 柳秋睫毛微垂,轻轻咬着牙。 她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份指望,因为她知道那些逆党没有离开这座山。 她存心借逆党作刀,设法为他们指出一条入恒春山的路,却没想到被反过来摆了一道,那些逆党自己留了后路,动手时用的招式、携的佩刀,都与陈侯当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柳秋不信他们能摸清自己的底细,她更倾向于那些逆党本就要披上一层伪装,以此避免查到他们身上。 岂料他们偏偏假扮成旧江南道驻军残部。 柳秋闭上眼。 那些逆党本就是有她相助,才能入恒春山。倘若他们出来,想要无声无息消失无踪,没有她的帮助根本不能做到如今这样天衣无缝。 所以他们很可能被雪困在了山里。 那公主呢? 柳秋心头抽搐起一阵熟悉的剧痛。 她顾不得去想自己有没有露出破绽,也顾不得考虑公主如果平安回去,会面临怎样艰难的境况。 她自负算计精妙,此刻却算不了更远更长久。 人总要先活着,才能叹其他。 她只要景涟活着。 . 言怀璧勒住马。 他朝前张望,只看到飞舞的雪片,远处的林野上白茫茫一片。 一匹黑马从后面赶上来,是言家的护卫。 言怀璧道:“怎么了?” 护卫低声劝道:“公子,雪又下起来了,不如先停一会,这样的山路,马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 言怀璧转过头。 他的目光掠过身后来路,远处深刻的马蹄印已经被风雪掩盖,只能隐约辨认出三两点曾有人走过的痕迹。 禁卫们已经喊得喉咙干涩,出不了半点声音,就连护卫也是口干舌燥。 见言怀璧望来,一个个都露出忐忑的目光。 言怀璧沉默片刻,道:“先原地停下,继续。” 他说的含糊不清,护卫却立刻听懂了,一挥手招呼所有人原地下马暂歇,另一手举起一样东西,凑到唇边。 “嘀嘟嘀嘟嘀嘟!” 鬼哭狼嚎般的唢呐声再度响起,破开呼啸的风声与飞雪,仿佛能传到千里之外。 禁卫们竭力克制,仍然忍不住露出痛苦神情。 言怀璧是唯一一个没有下马的人,唢呐声起的那一刻,他的那匹马已经朝更远处走去。 护卫的唢呐停了:“公子?” 言怀璧道:“吹着。” 护卫领命,立刻再度奋力吹奏起唢呐。 言怀璧策马,慢慢向远处走去。 风雪寒天,陌生山路,独自一人贸然离队实际上非常危险。言怀璧自幼受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自然明白。 他倒不是为了躲开难听的唢呐声,而是循着本能行事。 呼啸的狂风扑面而来,割在脸上像是钝的刀锋。 一捧飞雪扑到言怀璧脸上,他缓缓眨眼,拂去颊边雪沫,怔怔望着寒风卷起更多的雪,继续向远处轰轰烈烈吹过去。 远远望去,风雪仿佛永远不会休止,像天地间一张飘扬的白纱。 又好像他见到永乐公主那日,她臂间笼着的白绸。 言怀璧勒住马,微微失神。 崇德十六年的宫墙下,公主轿辇招摇而过。 轿辇上的公主仰着一张娇艳的面孔,衣裙却白如霜雪,发间别着素色的珠花。 像一尊高居莲台的冰雪雕像。 美得惊人,也冷得惊人。 所有人低头,恭谨地避开目光。 直到轿辇远去,言怀璧抬起头来。 引路的内侍善解人意,抢先对他道:“言公子,方才那位贵人是圣上爱女永乐公主。” 言怀璧点头。 他轻声道:“我知道。” 内侍没有听清,追问一句:“公子说什么?” 言怀璧不答,只道:“我看公主一身白衣……” 他话音恰到好处地顿住。 宫中不禁白衣,但素淡衣裳多是丧期穿着,说来不吉。妃嫔们为了讨个好意头,也怕惹得圣上不快,故而除了宫正司极少有人穿白,更何况是如永乐公主一般,全身上下通身雪白。 内侍唇角抖了抖,像是很怕犯了忌讳,低声道:“哎,公子您可别多提,公主那是和圣上怄气,说要……” 他舌头抖了半晌,抖得言怀璧眉间渐渐拢起,才叹气道:“要穿孝呢。” “驸马……”内侍说了两个字,又咽回去重新道,“郑侯世子受郑侯牵连,先是抄家下狱,后来直接流放了。新婚燕尔的,夫婿没了,据说公主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内侍此言已经是为尊者讳,隐去了很多。 事实上,宫中人人皆知,圣上不许公主和罪人郑氏再有半点瓜葛,不要说出宫,连派个人去探看都不许。 据说永乐公主冲进福宁殿求见圣上,父女二人不知在殿内说了什么,只知道永乐公主哭着从福宁殿走了,第二日就声称要为郑熙戴孝,穿了一身白衣出来。 圣上自然不许,不但不许,还立刻召集宫中画师作画,开始热火朝天为公主寻找下一任夫婿。 宫中物议纷纷,明面上却没人敢将至尊父女的矛盾提起,讳莫如深之余,又在私下里悄悄交换着饱含深意的眼神。 言怀璧静静听着,忽然很轻地道:“郑熙获罪流放不久,圣上便有意新择驸马了吗?” 内侍道:“是啊。” 言怀璧不再开口。 内侍以为他不感兴趣,识趣地换了话题,一边絮絮说着,一边引言怀璧向远处走去。 言怀璧却回首。 他望向轿辇离去的方向。 宫道空荡,唯余风声。 一如今日恒春山上永无休止的风声。 言怀璧握着缰绳,目光掠过天地间的白色。 他有些疲惫,还有些眩晕,不知是不是两夜没有睡着的缘故。 今日离开千岁苑前,父亲既恼怒又担忧的神情再度浮现在眼前。 这一次,言怀璧没有再径直走过去,只平淡地道:“回去吧。” “等公主回来,我会向圣上求娶公主。” 他越过言尚书,完全不在乎父亲惊愕恼怒的神色。 他知道父亲在恼怒什么,但他毫不在意。 圣心猜疑也好,朝中风波也好,即将加诸永乐公主身上的一切,他都愿意共同承受。 言怀璧按住眉心,借此抑制住眩晕,目光却依旧清明,定定投向远方的山林。 他不认为景涟会死。 这种笃定来自于一种玄妙的直觉,就像过往二人曾经情深时,时时心有灵犀,事事琴瑟和谐。 言怀璧从不信命数,但那时他几乎要相信陪母亲去上香时,佛性圆融的大师恭贺他与永乐公主定婚,称赞他们天定姻缘、天生般配。 后来言怀璧新婚夜打马急奔入宫解除婚约,跪在大殿冰冷的金砖上请罪时,他忽然又想起自己当日那个好笑的念头。 什么天定姻缘,意合情投。 倒不如说是血脉相通,所以心有灵犀。 不管是意合情投,还是心有灵犀,他们终究那样默契过。 以至于暌违三载,再度在刘府中相见时,不发一言,仍然能同行那么长久。 言怀璧想,景涟当然不会死。 他们曾经那样默契,人人都称颂天定姻缘,心有灵犀。 他还坚信她仍在,她怎么可能死? 骏马甩了甩头,长嘶一声,惊醒了言怀璧的短暂出神。 言怀璧静静望着远处,缄默不语。 忽然,他的脸色渐渐变了,既似惊疑,又似警惕。 . 景涟睡了很久。 她睡过去,没多久就开始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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