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无目的抬眸,却登时瞳孔放大。 沐浴在月光下的碧胧峡,群山影子交错重叠,月映清波,在湖面上投下银纱般薄薄的光影,湖中小舟上站了个素衣墨发的翩然少年。 幽渺笛声从小舟传来,舟侧有鹤伴了笛声,鸣叫着从夜色粼粼的水面上飞过,夜风吹起少年的袍袖。 他满身清辉,几乎要和鹤一同飞去。 江晚月屏息良久,这一刻,她几乎陷入一场溢满银辉的梦。 “谢郎君……知府在寻您了……谢郎君……” 脚步声和焦急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小舟中轻渺的笛声倏然断了。 那舟中少年上了岸,和树丛中家仆模样的人说了几句话,一道匆匆离去。 江晚月这才恍然,方才那少年,想来便是名满东都的谢璧。 可他不该是众人簇拥吗? 为何会独自一人来此寂寥清冷之地? 江晚月回忆着方才的那一幕,遥挂天际的月光高处不胜寒,可那翩如谪仙的少年,似乎天生就应如皓月,高高挂于天际。 后来每次听到旁人提到谢璧,谢晚月都会惊鸿掠影般想起那月下身影。 再后来,听说谢家即将回京,为感念此处民众,谢璧特意要赐字——全天下都晓得谢璧一笔丹台体极好,各级官府要员,都来找谢璧求字,还有不少富商,也趁此机会找谢璧讨字,想求个好生意。 江晚月也懵懵懂懂跟去了。 天上的月终归是要回到九霄之上的。 她只是想再多看一眼。 那一日,她如愿又看到了谢璧。 他穿了温灰杭绸长衫居于中,左边有官员为他铺纸,右边有官员正殷勤磨墨,他提笔写字,一手丹台体,既有丹青画卷的飘逸,又有久居台阁的端凝。 江晚月躲在众人身后,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起腕挥毫,心跳怦然。 谢璧身上再无那夜的不胜其冷。 此刻的他,清正端和,与民同乐。 可即使此时没有月色清辉,即使他一身灰绸,周身仍隐有光芒,宛若雪月相映。 江晚月正在出神,忽听有人厉声道:“你!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江晚月抬眸,面前的兵士看她的眼神厌烦不屑,如同瞧着一块污垢。 江晚月怔住,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站到了向谢璧讨字的队伍里,随着旁人一个个走掉,她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这队伍中的人都是和官员熟识的,谁也没留意到竟混了个身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子来,方才笑脸谦卑的磨墨官员登时变了脸色,责问身旁人道:“这是谁处领来的人!惊扰了谢大人如何是好!” 身侧的属下立刻战战兢兢道:“大人,此人未曾上报,想来是趁着人多混进来的百姓。” 官员怒道:“是谁这么不知轻重,放这等不相干的人进来!” “不碍的。”清冷如涧溪的声音响起,紧如弓弦的气氛登时缓和,谢璧淡淡道:“我此举,本也是为了乡亲。” 谁都晓得谢璧一字千金,万人传颂。 若寻常百姓得了他题的牌匾或题字,那生意定然是极好的。 那些官员赔笑着,也不再追究。 江晚月如同骤然曝身于众人面前的小鼠,夹着尾巴转身想要逃跑,却听那清冷澄澈的声音又道:“我给你写个字可好?” 她恍惚窘迫站在他面前,脑海里掠过的念头,是为何出门前没将那压箱底的百合簪子带上。 若是带上了那簪子,此刻四目相对,她也会少几分蠢相吧。 谢璧看她一眼,笑意温润包容:“姑娘常出船,我给姑娘写个福吧。” 说罢,谢璧亲自揭了张绯色宣纸,日头落在宣纸上,红底黑墨。 谢璧写得似很随意,勾画若舞,又似写得很认真,末了还盖上了他的篆章。 江晚月如梦似幻的接过福字。 谢璧写的福,飘逸如那夜振翅的鹤,未干的墨迹映着春光。 福字不是普通的福字。 字的第一笔,不是端正的一点,而是略略上提,如同飞扬的唇角。 江晚月望着望着,唇角也缓缓上扬。 她回头,被簇拥在人群中的谢璧,仍泛着濯濯光华。 江晚月恍然,原来不是那夜月光明亮,从始至终,耀目的唯有他一人。 从那日开始,江晚月清楚晓得,她这一世,再也忘不掉他了。 那福字,她没贴在最需要的船上,她生怕溅上哪怕丝毫的水渍——她将她的福气,小心翼翼放在了枕下,唯有过年节时才裱起来张贴在门上。 这是她的福气。 是她为数不多,却足以品尝一辈子的福气。 是她恨不得向全天下昭示,又唯恐被人多看一眼的福气。 江晚月本以为,这辈子,他给她的唯一物件,便是这一个福字。 这小小的,轻薄到一扯就破的福字,便是二人唯一的缘分了。 可后来,峰回路转。 她小时候有门亲事,此事她从小就知道——那时她的父亲刚中了进士,在江西做官时跟当地另一个小官定下了婚约,可没多久那官员就迁走了,彻底断了联系。 父亲只有半个玉连环当信物,后来父亲在任上出了事,亲事也没了着落,从父亲再到母亲,再到外公,这信物转了几手,渐渐不被人提起。 可这次祭祖时,舅舅认出,那玉佩上的纹样,竟是谢家的家徽。 当时和她定亲的,恰是谢家。 而她听说过的夫君,竟是谢璧。 舅舅持着信物来东都找了谢府,本以为谢府位高权重,定然不会认下,可没过两月,京城谢家就特意派人带了礼物和信笺,暗中来了碧胧峡,算是给江家下了定礼。 第二年,立春,细雨霏霏,江晚月说服外祖,独自上了谢家派来的小舟,离开长了十几年的碧胧峡,带了十几条船作嫁妆,孤身进京,嫁入谢府。 第03章 第3章 谢璧此番从大理寺出来,少不得要在宫中,京中多行走露面。 人在东都,好消息不见得被人知晓,倒了霉运却会被人绘声绘色传扬。 谢璧惹怒陛下,被囚大理寺,京城的名门官宦还不晓得会如何通传,谢璧去各个府邸露个面,一是让谢家的势力安心,二来也是因这些人多是父亲的门生心腹,对北戎多是力求主和,谢璧坚决备战,不止触怒了皇帝,也寒了这些人的心,谢璧出面解释一番,也能免生芥蒂。 还有靖宁帝处,也要再去正经谢恩。 谢晚月再不通世故,也晓得近日少不得许多应酬。 东都高门讲究夫妇一体,府中若有正妻,夫妇二人常同进同出,一同应酬客套。 可这些天谢璧每日都出去,却从未说过要带她去往何处。 江晚月踌躇半晌,鼓足勇气上前道:“夫君,近些时日有何应酬?需我一同前往吗?” 谢璧如玉的指节挑起车帘,琥珀色的眸光扫过江晚月,他的妻披了缀有白绒狐毛的氅衣,愈发显得云鬓花颜,谢璧淡淡移开眼眸:“不必,皆是官场上相熟的朋友,我露个面就好。” 江晚月心里一沉,她已料想谢璧会如此说,可还是定定心神,温声提示道:“可东都好几个夫人都遣人给我送来了请帖,我若是不露面,不会有……闲言碎语不利于夫君吧……” “不会。”谢璧语气淡薄,清隽的眉心轻皱:“把帖子拒了,称病在家吧。” 说罢,宛若白玉的手指移开,车帘倏然垂下。 江晚月怔怔点头,半晌,才想起谢璧已遮住了车帘。 她的点头,他大约也未曾看见。 不过……也无妨的。 他已做下了决定,她照做就好,他也不会在意她是否有异议。 寒瑟秋风冷冷吹在面上,激得江晚月喉头泛痒,又是一阵轻咳。 身旁的秋璃忙将手炉递到江晚月怀里,轻声道:“夫人,此处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谢晚月垂眸,唇角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 刚成亲时,京城也曾有个诗会邀了她去,那时江晚月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不知深浅,满心憧憬的早早去了。 谁知那诗会要题诗写字,先不说她的诗如何,她那一笔一划不太规矩的字迹,已足够京城的贵女轻蔑耻笑。 江晚月还记得,她的字,她的诗被人在诗会上传阅,传到何处,便激起一阵毫不遮掩的笑声。 她垂着头,满心羞窘愧疚。 原来京城真的是和碧胧峡不一样的天地。 若只关乎自己,倒也无妨。 就算写字不好,可她在碧胧峡,也曾会编竹篾,会捕鱼做舟…… 可谢璧是京城人人皆知的少年才子,他的妻,却是不懂诗文的粗鄙之人…… 她是不是,又丢了他的脸? 那日回家后,江晚月如同主动招供的犯人,胆怯愧疚的向谢璧提起此事。 谢璧并未责怪她,只淡淡道:“人人皆有不擅之事,但在东都,你要懂得藏拙,有些场合,你本不该去。” 江晚月神情一顿。 谢璧未曾出言责她,可这几句平稳冰冷的话,却比责骂还要让江晚月难受。 此后,东都的很多场合江晚月都有意避开,也渐渐没了刚来东都的兴致劲儿。 诗词书画,是她要藏的拙。 而她本身,大概,便是谢璧想藏的拙吧? 想到此,江晚月一阵情绪翻涌,又忍不住轻咳几声,连带眼眸都红了半圈。 这半年来,她苦练东都礼仪,连银蟾她们也都说,她的仪态比东都那些高门贵女还要好些。 可谢璧,始终不曾带她一同出门。 他甚至,从未发现她比以往落落大方…… 在一旁的秋璃瞧见江晚月红了眼圈,忙笑着道:“夫人别难过,就算未能一起出门,满京城也知道您是郎君的正房夫人,独一份的尊贵体面,这京城的闺秀,都羡慕夫人您有个好郎君呢。” 江晚月轻轻嗯了一声,强笑道:“嗯,无妨的。” 她不想被人艳羡议论。 她也不喜高调炫耀。 她只是……想走在谢璧身畔,如同真正的妻,在众人面前和他同进同退。 可这都是她贪婪的心思,不该让谢璧冒着丢颜面的风险成全。 谢璧这次却并非去见东都同僚,而是进宫拜见靖宁帝。 谢璧父亲为首辅,母亲金福郡主又是靖宁帝堂姐,谢璧从幼年时便常来宫中,靖宁帝待他向来亲厚,在朝堂上忽然将他下狱,还是头一次显示出雷霆之怒。 靖宁帝望着清俊的外甥,语调倒和往常无甚区别:“起来吧,这次也是让你长个教训,且不说身为臣子,就说身为儿子,又怎能轻易更改父亲心愿呢?” 谢璧拱手,低声道:“是臣莽撞了。” 靖宁帝点头道:“打仗不能图一时意气,一旦开战,边境上的百姓定苦不堪言,又要征税服役,如今岁币也是保一方安稳,以后你是要出将入相的人,难道看不出朝廷爱民之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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